潘金莲生日很落寞

广西师大社

潘金莲的生日应该很寂寞，因为西门庆去了玉皇庙为李瓶儿的儿子还愿寄名做醮事，当天没回家。没有了西门庆，对于潘金莲来说，犹如生活中没有了阳光，特别是过生日这样的重大事件，西门庆不赏光，这生日过得如何不寂寞呢？更何况，恰在这一天，玉皇庙的吴道官因为官哥儿还愿寄名的事，下午送了斋来，又有许多礼物，以及官哥儿穿的道士服，引来大家争相观看，更把潘金莲生日主题冲淡得云消雾散，李瓶儿和她的儿子反而生了当日家庭活动的中心，能不令她心酸心寒？
　　这一天潘金莲内心一定寂寞、伤感到了极点，但小说偏不写她内心如何寂寞伤感，却写潘金莲表面上的快乐，写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逗乐打趣，暗讽隐讥，平白制造出许多热闹来。其实，外表的热闹，正是潘金莲内心寂寞伤感的表现，她是在以此掩饰内心的落寞，以此在发泄内心的不满，以此在平衡内心的失落。
　　
　　一、 见道士服讥诮道士与尼姑
　　
　　看到官哥儿穿上了道士服，听孟玉楼夸针线好，并开玩笑说是道士老婆做的，潘金莲接过话头来说：“道士有老婆，相王师父和大师父会挑的好汗巾儿，莫不是也有汉子？”潘金莲这句见风使舵的玩笑话，一石二鸟，既骂了道士，又骂了尼姑。她是在借题发挥。看似开玩笑，其实笑话里含针带刺。因为道士替李瓶儿的儿子还愿寄名，尼姑是吴月娘请来讲经的，都是她所不喜欢的事，也都是她所不喜欢的人，恰在她生日这一天，一齐出马，来搅她的局，能不心怀恼恨？但嘲骂道士与尼姑还只是表面现象，实质上发泄的是对李瓶儿与吴月娘的不满。
　　王尼姑自我解嘲说道士戴上帽子就可以掩盖身份做坏事，她们尼姑却没有这个条件。潘金莲针锋相对，不依不饶，越说越露骨，越说越下流：“我听得说，你住的观音寺背后就是玄明观。常言道：男僧寺对着女僧寺，没事也有事。”前面是道士尼姑分开着嘲讽，此刻是将二者牵连到一起捆绑起来骂，而且还是当着尼姑的面，尖利刻薄，不遮不掩，让王姑子尴尬得无言以对，吴月娘大为反感：“这六姐，好恁罗说白道的！”抢白训斥，也是不留情面，让潘金莲将此话题打住，怕她后面还不知说出如何不堪入耳的话来！
　　
　　二、装不识字暗讽道士与瓶儿
　　
　　潘金莲原本识字，小说第八回，潘金莲曾“取过一幅花笺，又轻拈玉管，须臾，写了一首《寄生草》”，让玳安捎给西门庆。从曲子的遣词用字看，她不仅识字，而且识得还不少，具有相当的文化水平。
　　但潘金莲在看吴道士给官哥儿的寄名紫线锁时，却认不全银脖项符牌儿背面写的名字：“背面坠着他名字，吴甚么元？”这个认不出来的字，就是“应”字。“应”是个常见字，而且小说中的人物，多有姓应的，如应伯爵、应春，潘金莲怎么可能不认得这个字呢？
　　潘金莲应该认得这个字，她是明知故问，别有用心。
　　有问就有答，经她这一问，棋童就把官哥儿的法名说了出来，潘金莲随即回应到“这是个‘应’字”，接着问吴月娘：“大姐姐，道士无礼，怎的把孩子改了他的姓？”原来她以不识字为由，让棋童说出名字来，顺势点出“吴应元”与道士吴道官同一姓，更巧的是，第二个字“应”字又是其徒弟应春的姐。于是潘金莲有了嘲弄李瓶儿的理由，表面上是说李瓶儿的儿子改姓了道士的姓，骨子里却有道士是李瓶儿的儿子的爹的意思。听话听意，如此不怀好意的联想，吴月娘岂能看不出，刚才已被她嘲弄道士尼姑的行为撩得极不爽的吴月娘，此时对潘金莲的巧话更为反感，指斥她“不知礼”，这话说得够重的，绝无半点玩笑的意思。
　　
　　三、识字只为挑拨众妾不满
　　
　　装作不识字，骂了一通道士尼姑。转眼之间，她又凭借识字的本事，挑起另一场风波。
　　这潘金莲识字，取过红纸袋儿，扯出送来的经疏，看见上面西门庆底下同室人吴氏，旁边只有李氏，再没别人，心中就有几分不忿，拿与众人瞧：“你说贼三等儿九格的强人！你说他偏心不偏心？这上头只写着生孩子的，把俺每都是不在数的，都打到赘字号里去了。”
　　小说此处特意点出潘金莲识字，这就明示先前她不识“应”字是完全装出来的，是有意借此引出话头来讽刺道士与尼姑。对于经疏上的文字，一般人不太注意，但潘金莲因为官哥儿的搅局，生日受到冷落，内心十分不快，有意找茬闹事，于是对经疏内容特别在意，她想从中大做文章，继续发泄内心的不满。果然，她在经疏上有了重大发现，上面所列西门庆妻妾只有吴月娘与李瓶儿，没有其他妾的名字，这还了得！李瓶儿是妾，她们也是妾啊！而且她还排行最末呢！但她将这发现告诉大家时，却不提经疏上有吴月娘的名字，只说上面写了“生孩子的”，给大家造成经疏只写李瓶儿，没写吴月娘的假象。很显然，尽管吴月娘接连两次没给她好脸，动不动就训她，但她却不敢公然回击，反而想借吴月娘来打压李瓶儿。
　　写不写其他妾并不重要，写上李瓶儿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写不写吴月娘，这可是重大的原则问题，不写她，则是不可宽恕的重大失误。一向谨小慎微、见机行事的孟玉楼不失时机地问上一句：“有大姐姐没有？”这个问题，表现出孟玉楼的看客本色。她真相信了潘金莲的话，以为只写了李瓶儿，所以特别提出这个问题，无非是引起大家的注意，强化问题的严重性。对于孟玉楼来说，只要吴月娘在场，那么吴月娘就是中心，就要时时处处维护她。但孟玉楼的提问，对于潘金莲来说，却是乱弹琴。她本来是想给大家只写李瓶儿的错觉，引起大家对李瓶儿的反感，孟玉楼的提问，却打破了她的如意算盘，因为经疏上明明白白写着吴月娘的名字，怎么好隐而不说呢？但说出来又于心不甘，所以潘金莲没好气地顶她一句：“没有大姐姐倒好笑。”她不正面回答，语气是反唇相讥，意思是这样低级的问题值得一问吗，嗔怪孟玉楼没事找事，乱插嘴，打乱了她的计划。
　　吴月娘初听没提自己名字，内心肯定很郁闷，很气恼，但孟玉楼代她打听明白有自己时，心境大好，转过头来，对明显心怀叵测的潘金莲不留情面地挖苦：“也罢了，有了一个，也就是一般。莫不你家有一队伍人，也都写上，惹的道士不笑话么？”吴月娘借道士口嘲讽潘金莲无理取闹，说得潘金莲只能低声嘀咕几句，忍气作罢，内心一定是沮丧极了。
　　
　　四、骂官哥儿是小太乙儿
　　
　　含沙射影打压李瓶儿时，李瓶儿不在。待到李瓶儿抱着官哥儿出来时，潘金莲的矛头不好再直接对准李瓶儿，却又不愿善罢甘休，于是转弯抹角，把坏心眼儿使向李瓶儿怀抱中的官哥儿，因为官哥儿才是她生日被搅局的源头。
　　玉楼抱弄孩子说道：“穿着这衣服，就是个小道士儿。”金莲接过来说道：“什么小道士儿，倒好相个小太乙儿！”被月娘正色说了两句道：“六姐，你这个什么话，孩儿们面上，快休恁的。”那金莲讪讪的不言了。
　　孟玉楼说官哥儿穿了道士服像小道士儿，这是实话实说，是善意的玩笑逗乐，但潘金莲的话，却明显来者不善。“什么小道士儿”，公然否定孟玉楼的说法，否定他像小道士，这话里有话：即使官哥儿穿了道士服，也不是小道士，也别想借当道士而躲避掉噩运。那么，不像小道士，像什么？“倒好相个小太乙儿”，“太乙”是道教的星名，意为官哥儿不像道士，而像道士升天后变成的小真神，这不是明摆着咒官哥儿死吗？这个恶意的笑话把包藏的祸心表露得实在太露骨，惹得吴月娘迎头又是一顿训斥：“你这个什么话，孩儿们面上，快休恁的！”看来这话极不中听，以至于吴月娘“正色”而言，由此可见问题的严重性。由吴月娘脸色不好看，可以想见出其语气之严厉，潘金莲心灵上受到的打击更大。但她却又无言反驳，敢怒不敢言，因为她确实说得太过分了。
　　当着吴月娘的面，潘金莲一而再、再二三地拿李瓶儿的儿子寄名道士话题发难，实在是内心寂寞伤感无处发泄所致。特别是西门庆置自己生日于不顾，投胎似的忙于为官哥儿还愿寄名，整日天不归，潘金莲想向他发泄也没有机会，于是只好拿他的儿子开涮了。当然，她以为吴月娘会成为她的帮凶，因为按常理，吴月娘也看不惯西门庆如此宠爱李瓶儿的儿子，心里也一定酸苦的很。她哪里知道，潘金莲越如此公然羞辱李瓶儿与官哥儿，吴月娘就越得拿出正室娘子的风度来对潘金莲给以一次又一次的沉重打击。
　　
　　五、三句歇后语弄巧成拙
　　
　　西门庆直到天黑也不回家，潘金莲在大门口久等不来，气得向吴月娘大发牢骚，一连用了三个歇后语，颇有讲究：
　　第一句“贾瞎子传操──干起了个五更”，意为大家白忙活了一天，从早等到晚，白操了心，白费了力，白等了，都是瞎忙活——怨气恼怒。
　　第二句“隔墙掠肝肠──死心塌地”，意为西门庆是铁了心不来了，他的心都放在别人身上了，根本就没把一大家子人放在心里——绝望伤心。
　　第三句“兜肚断了带子──没得绊了”，意为西门庆完全失去了家里人的控制，为所欲为，没人能约束得了他，管得了他了。此话暗责吴月娘，因为只有吴月娘有能力、有义务、有责任来约束西门庆，可吴月娘却放任自流，不管不问，以致落得如此局面。
　　听话听音，吴月娘对潘金莲的用心洞若观火，但这一次，却偏偏不接她的话茬，也不教训她，反而王顾左右而言他，根本不把潘金莲的气恼绝望当回事，轻描淡写地说：“他不来罢，咱每自在，晚夕听大师父、王师父说因果、唱佛曲儿。”这是以柔克刚，是对潘金莲的蔑视无视。潘金莲为西门庆不来陪她过生日而伤心绝望，吴月娘偏说他不来更好，这不是明显与潘金莲唱对台戏吗？这不是明显在幸灾乐祸吗？这样的软钉子比指着鼻子训斥更伤人心。
　　其实潘金莲的这三条歇后语，完全是站在吴月娘的角度，替吴月娘发牢骚的。因为家务事是吴月娘主持的，潘金莲的生日活动也是吴月娘主持的，西门庆不回来参加，是不给吴月娘面子。而最后一个歇后语，简直就是暗讽吴月娘无能，嘲笑她管不住自己的男人。潘金莲本以为用这三条歇后语能激将起吴月娘来，挑唆她大动肝火，主动替自己鸣不平，与她一样大肆发泄对西门庆与李瓶儿的不满，可吴月娘偏不领这个情，因为她心里清楚得很，西门庆不回家，打击最大的就是潘金莲，与她何干？对于吴月娘来说，李瓶儿与潘金莲虽然都是自己的劲敌，但真正有威胁的，真正让她又恨又惧的，只是潘金莲。能让潘金莲承受巨大痛苦，才称她的心呢！
　　
　　六、醉情人无情
　　
　　让潘金莲不爽不快的事并未到此为止。西门庆晚上不回的信息，是陈敬济传递的。陈敬济是潘金莲正在暗地里打得火热的情人，按理他能回来参加潘金莲的生日宴会，会让潘金莲心理上得到某种补偿，会得到某种西门庆所给予不了的暧昧的快乐。可喝得半醉的陈敬济却不借酒兴向自己传情送爱，反而一口一个“外花大舅”，把李瓶儿前夫的哥哥称为大舅子，绕着弯儿与李瓶儿套近乎，这不是有意触动潘金莲敏感的神经，触她的霉头，撩她不快吗？陈敬济如此冷她而热捧李瓶儿，令潘金莲犹如伤口上撒盐，再也忍无无忍，趁李瓶儿不在，冷嘲热讽道：“陈姐夫，你也叫起花大舅来？是那门儿亲，死了的知道罢了。你叫他李大舅才是。”又羞又恼的潘金莲直接把讽刺的矛头对准李瓶儿，可陈经济醉得一蹋糊涂，根本不当回事，反而转过头来，与她顶嘴：“五娘，你老人家乡里姐姐嫁郑恩──睁着个眼儿，闭着个眼儿罢了。”公然替自己辩解，公然袒护李瓶儿。这更让潘金莲气上加气，气不打一处来，可又碍着大姐在面前，难以发泄，只能是憋了一肚子的火，一肚子的委屈。这时她应该发现，在西门府中，她是孤家寡人一个，而那个一向紧随其后的孟玉楼，也不出来帮衬，早已不知跑到哪儿去了！这能不让潘金莲寒心吗？这一天是她的生日，本来她该是西门府一切活动的中心，本来她在这一天该最受尊重，最受追捧，没想到几乎成了众矢之的，人人喊打，没人相帮，听够冷嘲热讽，看够冷脸冷眼。
　　
　　七、听了一顿糊涂经而睡
　　
　　没有了西门庆，潘金莲的生日酒宴吃得没滋没味，无聊透顶，而她煞费苦心，折腾来折腾去，反而成了别人奚落嘲讽的对象。白天，李瓶儿与她的儿子是主角，夜晚，主角又成了组织听经的吴月娘，潘金莲被彻底冷落在了一边。一败涂地、心灰意懒的潘金莲，哪里有心听经，终于“熬的磕困上来，就往房里睡去了”，从而悲伤地结束了这一天的庆生活动。如果潘金莲知道经讲完了，吴月娘向王姑子讨要生儿子的秘方，那更会痛上加痛，痛不欲生，苦上加苦，苦不堪言。
　　本指望热热闹闹过生日，本指望生日这一天会得到西门庆额外恩宠，本指望这一天可以鹤立鸡群，傲视群雌，结果却是分外冷清，不仅西门庆没来参加生日宴会，反而去为李瓶儿的儿子搞什么清醮，李瓶儿与儿子成为中心主角。而那个吴月娘处处与自己作对，时时灭自己威风，似乎成了李瓶儿的保护神，成了自己的克星，本该是寿星的潘金莲，却成了一个不讨人喜欢的恶运连连的扫帚星。
　　潘金莲岂能善罢甘休？上次雪夜弹琵琶，坚持到最后，不是把西门庆争夺过来了吗？潘金莲静中有动，退中有进，依她的个性，她要有所作为，她要争回这个面子，她要笑到最后，她要的东西，一个也不能少。

僾丄雪顶咖啡

字好多。。。没看清

有空就想拍

喝彩，真是一篇好文章

随漂而飘

很有感触的一篇文章啊

剪子胡同

不错，刚刚看过，好久没看到过这么好的了